OwenGent
序·
人类就正是这样地醉着死并梦着生的。
—尼采《悲剧的诞生》
我们今天要说的不是关于酒神的形而上的哲学。
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一桩人间悲剧，这只是一个发生在世纪之交的真实的故事，一个关于酒徒的故事。
纵观老马的一生，让我感触最深刻的，未必是酒精和“心魔”的可怕，而是命运的诡谲和难以抵挡的空虚，究竟会将我们引向何处？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曾经风华正茂的老马不可回头的滑向堕落？所谓“醉生梦死”就是丢弃灵魂与消磨身体吗？这些问题老马没有找到答案，希望我们能够找到，因为也许我们一不小心也会滑向相似的堕落，因为也许我们谁也不比老马更明智和幸运。
上官文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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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沈阳市内和平区的砂山、皇姑区的小白楼、大东区的珠林、沈河区的风雨坛，处于铁西、皇姑、和平边缘地带的老道口，这几个地方是赫赫有名“盛产”社会人的区域。当年在社会上有“号”的10个人里至少有8个人出自砂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少不了喝酒。砂山区域社会人多，酗酒者也多。在砂山区域的河北街，经常会看见脑血栓患者，密集程度超出想象，他们都是喝酒所致。
在河北街，酗酒者喝酒无需硬菜，酗酒者很少喝啤酒。清晨六点钟左右，就有酒友在馅饼店里畅饮，矿泉水瓶子里装满散白酒，一盘两元钱的小咸菜，一张一块五的馅饼，馅饼剩一半时，一斤多的白酒已经见了底。他们会把剩余的馅饼打包，下午接着来喝，心情好了，可能会多要一碗羊杂汤，前提是兜里有足够的钱。听老砂山人聊河北街的酗酒者别有意境：经常会看到从饭店冲出一个中年男子，抱着大树嗷嗷开吐，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岁数不大的服务员，中年男子吐的正畅快时，服务员直溜的站在他的身后，胆战心惊的说：叔叔，该买单了。过了一会，饭店里又出来一个人，摇晃着身子，打着酒嗝，然后这两人开始为谁结账而推诿，一旁的服务员生怕两个人吃霸王餐，小心翼翼的观望着他们的任何举动，直到警察把俩人带走强制醒酒，让亲戚朋友送钱结账。
在河北街，酗酒者的数量与年代背景有关，与人群有关，与上代人下代人的传承有关。酗酒者患脑血栓算是幸运的，好歹能一瘸一拐的度过余生，而大多数的酗酒者五、六十岁时就喝死了。
OwenG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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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老马好喝酒，是河北街能排上号的酒蒙子。酒蒙子是东北话，泛指沾酒就多的人，离开酒就活不了的人。
河北街的居民酷爱养狗，10家人养狗，有9家人不去收拾狗的粪便。天一黑，路灯昏暗，老马回家时总会踩到狗屎，脚底发软他有察觉，他会骂养狗人不讲究，然后脚底使劲往地面上一抹，鞋底子一半狗屎，地面上留一半狗屎。老马说：河北街的空气有特色，伴随着河风有股浓烈的狗屎味，河北街的酒蒙子不怕喝多，喝多了顺着味儿也会找到回家的路。
他说这话时年刚过，也是他没出事之前。说到老马，得从几十年前说起。如今的河北街养狗的人依然很多，狗屎的味道依然存在，只是老马无需靠着狗屎味找家门了。
年秋天，老马坐在自己开的小吃铺门前抽烟，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有着手艺的木匠竟然为了维持生计烙起了火勺，他怎么也想不通，去年又与第二任妻子离了婚，他怎么也想不通与两任前妻生的儿子都判给了对方，他叹气之余感觉自己像年过半百的老人，虽然自己只不过30多岁。
一个女人叫杨敏，跟着老马开这个饭店快半年了，老马告诉这个发誓要跟着自己搭伙过日子的女人，他不会再结婚登记要孩子了，即使这样，杨敏也同意跟他过日子。
OwenGent
饭店里的客人走的差不多了，剩余的一桌是回头客，他们知道老马好喝酒，把抽烟的老马叫到了饭桌旁，4两的白酒杯满上后推到了他面前。一旁收拾桌子的杨敏强装笑容走过来对着一桌子酒蒙子说：你们看老马消停几天不得劲是吧？再让老马喝大酒，想把我也喝没？
一桌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而散。
老马感觉自己丢了面子，拍桌子瞪了一眼杨敏，端起酒杯一扬脖，白酒下肚，挥手打了杨敏一个嘴巴子。
杨敏揉了揉脸，安静的看了看面部还在抽搐的老马，非常利索的收拾着饭桌，一边收拾一边说：累一天了，早些打烊休息。
DaryaMartyn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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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高大英俊，会一手好的木匠活，会炒一手好菜，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生于年的他，在十五、六岁时与一个姑娘相爱了，发生了关系，对方父母知道后，让老马家明媒正娶。老马年龄小，又逢动乱年代，如果不能娶那个女子，被对方家庭告状的话，他这一辈子也就毁了。无奈，他背着木匠工具去齐齐哈尔闯荡，逃婚前他告诉那姑娘，等几年岁数大了回家娶她。
出门闯荡的生活不容易，时间一长，经历一多，背井离乡的初衷也就淡忘了。老马的木匠活水平越来越高，名气越来越大，吃惯了百家饭，见多了市面后，老马二十多岁了。有个人家找他做了个茶几，不久夫妻俩打架，把茶几从三楼扔下去，咣当一声，茶几竟然没有一点损坏。
雇他干活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东家想让他干活精湛些，卖些力气，饭口时会准备些好酒好菜招待。那时的老马能喝半斤白酒，半斤白酒下肚，手却异常稳当，搅合胶水时准会恰到好处。那时木匠活全靠铆、胶。胶是用颗粒状的水胶，用水煮，沸腾以后呈糖稀状，粘贴东西很是牢固，相当于现在的哥俩好大力胶。
在他乡，他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媳妇。没有多烂漫的邂逅，有的只是水到渠成。男的有手艺，女的能过日子，在那个年代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时的老马喝酒很老实，不打不闹，就是安静的喝，喝到位就是睡，只是酒量涨了以后人变懒了，干活没有以前利索了。长期的饮酒，致使了老马对酒精有了依赖，慢慢的木匠活越来越少，酒量越来越大。
第一任媳妇生了儿子后，老马的酗酒状态到了巅峰，早起就喝，困了就睡，睡醒了再喝，没日没夜。媳妇总看不见老马，也疲惫了东南西北寻找他，很快就离了婚。
那年老马24岁，媳妇没了，儿子没了，老马觉悟了，很快戒了酒。
AnnelienSm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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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回到了河北街，他的初恋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两个人也会见面，迫于时代环境，他们跟不认识一样，连招呼都没打过一次。
老马开一个木匠铺，以烫画和木工活为主，因为时代的变迁，老木匠活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他自己又没有学新手艺的心思，木工生意萧条后老马又开起了饭店。
因为英俊，因为还有手艺，他很快有了第二任媳妇。婚后不久，老马又酗酒。一天两斤白酒雷打不动。他也闹不清楚为啥又会酗酒，他只知道，一天不喝酒就闹心，就心慌，没有酒就能死。
三两的杯，早上起床后要喝一杯，中午两杯，晚上两杯，半夜起床喝一杯解渴。他的下酒菜以花生米和鸡头为主，几粒花生米能喝2两，一个鸡头能吃两天。他习惯把鸡头夹起来看看，又放下，叹口气，抿口酒，过两分钟，又把鸡头夹起来，看一眼又放下，抿口酒。
在看鸡头与抿酒的过程中，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也又离了婚
DaryaMartyn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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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多年来，他的状态以嗜酒为主，身体彻底喝垮了。
年，老马已经喝到大小便不能自理，神志不清，下不了床。即使这样，每天只要清醒时，就会跟守在身边的女人要酒喝。搭伙过日子的杨敏，不想看着这个深爱的男人就这么喝死，她还抱有一丝希望看到曾经那个吹拉弹唱谈笑风生一手好木匠活的老马，她和老马的亲戚商量：再不戒酒，人真就喝死了，赶紧强制戒酒。年夏天，老马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沈阳市精神病院，也就是现在的沈阳市心理与咨询中心进行戒酒治疗。
药物戒酒期间，老马出现幻听幻视。在会诊时，他拉着医生的手说：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喝酒，病房的墙上哗哗淌着啤酒。他拉着护士的手说：有一群人骑着摩托车到我的小吃部，拿出密码箱掏出了成叠的港币来点菜，也没给钱，吃完饭骑着车扬长而去，不久他们又回来了，扔给我一叠说这是饭钱，我也不敢要啊……
老马算积极配合治疗，两个月以后他基本康复，可精神状态一般，不像以往那么爱说话了。
中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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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敏一直以小吃部维持着家庭生计。半年以后，也就是年，老马又重新酗酒了，酒量还是一天2斤多。
四月的某一天，老马早起没有喝酒，翻出了家里的元钱，出门时告诉杨敏他戒酒了，以后真的不喝了，想好好过日子。曾经漂亮的杨敏，如今苍老了很多，这个时候她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好日子的开始。她信老马的每句话，她冲着老马使劲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老马去了商场，买了西服皮鞋，配了衬衫、领带，理发洗澡后，溜达到某个工厂的铁路专用线，拍拍西服，卧在了铁轨上。他安静的等着火车来，回想着当年逃婚，当年的百家饭，当年满怀抱负，当年的烂醉如泥，当年的自暴自弃，老马已经没了希望与悔恨。
杨敏此刻在家做着手擀面、卧了两个鸡蛋，等着老马回家，等着好日子的开始。
那天老马生日，卧轨自杀，享年48岁。
宛波在老马卧轨所在地
照片拍摄于年10月
摄影/老李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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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人生轨迹也简单，也不简单。大媳妇带着儿子在黑龙江某市，儿子如今结婚生子。二媳妇带着儿子远嫁在铁岭，儿子如今结婚生子。搭伙过的杨敏一直未婚，那么大岁数，也没法再结婚了。这一切老马再也看不见了，余下发生的事，已经和酒徒老马无任何关联。
酒徒没有来生。
宛波在河北街讲述酒徒老马
照片拍摄于年10月
摄影/老李小二
故事还原者，宛波，沈阳市精神病院（沈阳心理与咨询中心）从事后勤工作36年，亲眼所见戒酒人员上千人，用他的话讲，戒酒和戒毒性质类似，心魔是最大的人生障碍。老马，宛波的远房亲戚，因酗酒而精神恍惚，自杀于年。
宛波
照片拍摄于年12月
吸烟、吸毒、酗酒是当今社会三大公害。按官方公布数据保守计算，我国每天因吸烟死亡人数约为人；年全国在册登记吸毒人员死亡人，每年因吸毒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亿元；我国每年有人死于酒精中毒，占总死亡率的1.3％，致残人，占总致残率的3.0％。
酗酒者逐年出现低龄化现象，女性和青少年的比例不断增加，酗酒对社会的危害不仅仅是疾病与死亡，它的危害已经覆盖到了各个层面。
当你清醒的呼吸着空气漫步在某个城市的街头时，从身边掠过的每10个人，就有1个人经常饮酒，每30人里就有一个看似正常却身心疲惫的酗酒者。
酗酒者对自己缺乏正确的认识，他们不会承认自己依赖酒精，别人无心的一句话都可能让他们长时间闷闷不乐，这只是精神层面的，在身体上，酒精会抑制延脑的呼吸中枢，造成呼吸停止，酒精能够致使脂肪堆积在肝脏引起脂肪肝，长期酗酒可引起胃出血，引发周边神经病变。
有报告显示部份慢性酒瘾者的大脑皮质有萎缩现象，也有部份病人有智力衰退的迹象，无节制酗酒必死无疑，危害社会。
希望这篇文字能够让我们重新理解什么是醉生梦死。
本期事件还原者宛波在沙山街
照片拍摄于年10月
文/上官文露老李小二
摄影/老李小二
自由撰稿人/老李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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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边有没有酗酒者呢？你认为该如何帮助酗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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