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跟她唯一的合影，穿黄色裤子正在吃西红柿的小女孩是我。中间的她身高一米七，别人都说我到了40多岁时候也会像她一样高大魁梧。我的奶奶，高彩梅。
今天她去世一年整了。
在家里户口本上，她的那一页学历赫然写着两个字，文盲。她这辈子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家人想教她时候她总说，不用学，等我死了以后就代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只知道她自己属羊，是不是真的属羊我也不清楚，因为她总说属羊命不好，自己就是属羊了。
她的父亲是地主，在她刚刚出生时候家里的长工把她家洗劫一空，她的母亲因此被活活气死。那个时候她还在吃奶，很快她有了后妈。她告诉我，她后妈在她小时候不会让她读书写字，只会把脏活累活都给她做，晚上纺线连蜡烛都不让她点。如果干活偷懒，或者睡着了，就会拿针扎她。第一次见她在家里抹眼泪是一起看《还珠格格》时容嬷嬷针扎紫薇，她哭着说，她小时候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见过她跟爷爷当时的订婚照片。她很漂亮，五官端正，身形姣好。爷爷家兄弟比较多，之前都在一起过日子，下地挣工分。这次国庆节我回家还遇到奶奶的小伙伴，她年纪也很大了，生怕我忘了她，不停的跟我说：我跟你奶奶玩的好，你奶奶那时候在队上挣工分，特别能干，一个女人能挣两个人的分。爷爷是初中毕业，算是一家人里学历最高的。他一直有股书生气，认为下地干活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他做。所以家里里里外外全部都是她自己在忙活，爷爷只管在家里等着，她这样操持了一辈子，从没有怨言。
她一生育有两儿两女，我的爸爸是最小的一个。她之前喊爸爸叫多儿，就是多余的意思。爸爸的到来，彻底把家庭击垮。爸爸出生那年是年，这个时候家里的贫穷达到了极点。小姑比爸爸大不了几岁，但是照看爸爸的任务是小姑和大姑完成，她跟大爷要去挣工分。冬天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她只能抱着爸爸去各个村子要饭吃。她说要饭的时候都要有个棍儿，遇到别人的打骂是经常的事情。说好几次爸爸都要没有命了。要饭这样的事情她持续做了好几年，每次都是带着爸爸。几十年后爸爸每次喝多了酒，经常会跑到爷爷奶奶家跪着哭：娘啊，我是个多儿，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奶奶不知道怎么办，就陪着他一起哭。
关于要饭这件事我问她，那你怎么还出去呀，还要走那么老远。她就会说，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饿死。“有什么办法呢？”这几个字，在她老年痴呆后成了她的口头禅。问她吃饭了吗？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她都会回答“有什么办法呢？”
在她要饭这几年里幸运时候她会拿回家几个白面馒头，她都会选择让公婆吃，她公婆对她特别好，她的婆婆临终前把首饰都给了她，她视如珍宝。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她拄着拐，把一副麦粒耳坠子颤颤巍巍的给我送了过来，她说，一直给你留着，十八岁之前不能扎耳洞，现在给你。她说话的时候特别小心，小心是因为她担心我嫌弃这个耳坠子太脏。递给我的时候也是别小心，小心是因为生怕弄坏了她一直珍藏的珍宝。
但是我至今没有扎耳洞。
她性格是什么样的呢？
我跟您讲几个小故事，您自己判断，可以当笑话听听。
爸爸初中时候，读书不好，非常调皮。跟几个大爷一起上下学，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盖房子的东西不是砖头而是泥土垒成的方块，我们那边叫“柸”。在他们放学的路上看到有一排排的柸正在晾晒着，几个大爷和爸爸调皮就把一个个的柸都推到了，感觉特别好玩。柸的主人，最终找到了家里，让他们几个家长赔偿。大爷们挨个几句骂就结束了这件事。唯独爸爸，奶奶知道后暴跳如雷，拿起一根粗棍子，就开始追爸爸，爸爸就一直跑。从我们村跑到了高庄村（大约5公里），奶奶一直追，从高庄村再跑到肖寨村（大概8公里）奶奶仍是不依不饶。就是要把爸爸胖揍一顿才能结束。结果揍没揍到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爸爸讲这个故事时候一直在强调她锲而不舍，非揍不可的劲头儿。
有一次，她的牙齿特别疼。她可能是想要把牙拔下来吧，医院拔牙，她就用一根绳子套住了牙齿，然后绳子的另一头固定住，生生的拽。要把牙齿拽下来。
她性格特别直爽，跟周围的邻居，经常吵架。骂人的话特别难听，哥哥戏称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是她跟别人争吵的原因多是她的孩子们受了委屈。小的时候，我不爱说话，村里的女孩有一次拿砖头砸在我的额头上，流血了。妈妈把我带回家，被她看见了。妈妈解释说，是孩子们闹着玩，开玩笑不小心。她听了之后，立马出门，堵在她的家里，破口大骂。话里全是难听的。村里弟弟这个年龄段的小男孩特别多，弟弟经常会跟他们在一起玩耍，孩子多了难免调皮。经常会有说弟弟不好的人，她一听到别人说弟弟不好，她也是破口大骂，但是当她在胡同里坐着乘凉时候，见到来找弟弟玩的小伙伴时候，她会一个个的把他们骂走，因为她觉得是他们把弟弟带坏了。也因此弟弟在叛逆时期时，跟她关系特别不好。不想跟她说话，甚至都不想见她的面。
我记得我读五年级时候，在她的院子让哥哥帮我修自行车。这个时候她的弟妹来了，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来找她“三头对案”。她特别委屈，对方是自己亲弟弟和弟妹，解释了对方还不听。我在旁边修自行车，第一次见她在别人面前折服，她折服的方式不一般，直接坐在地方，拼了命的扇自己耳光，嘴里不停的说，我真的没有。
她去世时候，哥哥邻居不敢去看她。原因是什么？后来听妈妈说，那时候奶奶生病已经很严重了，但是她告诉家里人说那家邻居造谣生事，嚼老婆舌头说奶奶的坏话。她半夜两点多醒来后，去她家墙角骂她，一直骂，骂到三四点然后接着回去睡觉。我跟她说，不要这样，她说，我没有错，她不应该这样，我必须骂。很坚定，没人拦得住。
她嫉恶如仇，就算是有的人对其他人不好她也会骂。村里难免有男男女女见不得人的事情，妈妈告诉我，谁家传出点不好的事儿，她就像红卫兵一样，去抓现行.....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说不完。再说一个其他的。
因为我是未嫁的孙女，是不被允许陪陵。没人来吊唁时候我会一直在她旁边守着，一旦来人吊唁，我就跑到旁边的屋子等她们走后再出现。她去世的第四天，村里有个人来吊唁，她一直哭，劝说不止。我过去一看是我的启蒙老师，她看到我说：丽丽在啊，立马抱着我痛哭起来，不停的说太突然了。因为奶奶的晚年在嫂子家度过，嫂子这个时候听说她是崔老师，立马过来感谢崔老师，她说奶奶好几年一直告诉我们，崔老师是好人，每次见到她都会说：十奶奶，我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给你点钱吧。奶奶让嫂子记住崔老师，说如果有机会，多帮衬着她。
我再说一下我跟她的关系。
她经常说的话，从我小说到她去世，就是说我说的第一句整话是在她身边。那个时候爸爸已经开始做生意了，家里日子好过一些，就让她和爷爷开了一个小卖店，那个时候我正好也断奶，于是妈妈就让奶奶带着我。她说我十几个月就会说话了，别人去店里买东西就会问，怎么妮子跟着你呀。她说，她妈给她断奶呢。她说我立马就会学她一句，我妈给我断奶呢。口齿清晰，一点不像十几个月的孩子，她一直说，我长大了，一定特别会说话。她引以为豪，从我开始说的第一句话开始。
我读三年级之前，不爱说话。又赶上弟弟出生，家里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然后爸爸妈妈又在外边做生意，我的饮食起居就是她照顾。也一直在她家住着，我特别吃不习惯她做的饭，因为她炒的菜，放太多太多盐了。她说，炒的菜就是咸菜，如果不咸，怎么下馒头，不咸的话一顿都吃完怎么办。你看，她穷日子过习惯了。如果她知道我现在只吃菜，不吃馒头或米饭，不一定要怎么骂我浪费。在她带我的几年里，她每天早上起得特别早，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爷爷沏一杯鸡蛋花，爷爷都没有起床，在被窝里喝掉后，再睡个回笼觉。每次我有馋的不得了，但是再馋，也没有我的单独一份，只有她会偷偷的给我倒出一点给我喝。
我上三年级时候，聊城市有个作文比赛叫做“光岳楼优秀作文大赛”。我的第一篇作文《我的小花猫》被老师推荐到聊城，成功获奖。因为村里比较穷，一到三年级的奖状经常会没有钱买，但是“光岳楼优秀作文”是聊城市统一下发的，我特别骄傲的让她帮我贴到我家客厅里。视如珍宝。大爷家盖房子时候，她拿了我家的钥匙让木匠在客厅里弄门梁等，因为木匠要计算长度宽度等问题，又找不到草稿纸，木匠擅作主张把我那张奖状撕下来并折折叠叠的当起了草稿纸。我发现后，跟她大闹了一顿，不停地大哭，不吃饭，一直不停地抱怨她凭什么把钥匙给他们，凭什么在我家做这个事情，凭什么要毁掉我的奖状。她觉得很抱歉，也一直跟着我哭，说，那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到了我四年级以后去了镇上的学校读书。我开始慢慢的变得爱说话了。妈妈说我都是跟她学的，爱说话，可别学她什么话都说，招人嫌弃。我跟她的关系也慢慢的变好了，街上的人看到我跟她互相玩弄着对方的头发，都说你看这娘俩，就像好朋友一样。她只是听别人说，她的孙女学习好，但是她不知道学习好是怎么样的好，好像我学习好还是不好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感冒过。我自己都不信，或许她感冒时候不会告诉我们。但是我一旦有点感冒，她就立马受不了，天天跑家里来看我。还有一次我拉肚子，是特别严重那种，那个时候因为是高中毕业班，体重直逼斤，妈妈说不用去看，正好减肥。她急的不得了，说什么这怎么可以啊，你看她都瘦了。是的，你看丽丽瘦的。只要我有半个月不见她的面，她第一句话永远都是这句。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嫌弃我胖的人吧，即使我在将近斤时候，她也会说，没有关系，你随我，长得高。一点不胖，你别笑我，我上大学之前，一点没觉得自己胖。
我去青岛读书了，在她的记忆里，是我做的让她最骄傲的事情。她娘家人一问到孩子们怎么样时候，她会说，小妮在青岛上大学呢。侄女在院子里写作业时候，她会不停的跟侄女叨叨说，你要好好学习呀，长大了跟你姑一样去青岛读书。
爷爷去世快八年了吧。爷爷在世的时候，不会给她一分钱，因为她不认识钱是多少钱，但是我发现其实不是的，她认识钱。每次我在他们屋子时候，她会趁着爷爷不在家，在爷爷放钱的罐子里拿两毛给我，说给你这两毛钱，去买东西。我妈从小告诉我说，不让我花奶奶的钱，因为她没钱，所以她每次给我时候我都死活不要，她很着急，以为我嫌弃太少，但是我知道多了她又不敢拿。我会偶尔要一次，她会笑的非常开心。她的裤子穿的都是又肥又大的，有一条专门有别人家婚丧嫁娶的裤子，其他的裤子上全都是小窟窿。起初我还很纳闷为什么，直到有一次，我突然“逮”到她在偷爷爷烟叶罐子里的烟叶，原来她每次去厕所时候都会偷偷的抽烟。我觉得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趁她不在的时候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爷爷，爷爷很不厌烦的对我说：就你能（意思是就你知道）！我才明白，原来大家都知道奶奶偷吸烟，爷爷还故意把烟草每次都放满。包括姑姑和爸爸他们原来都知道，因为她自己可能觉得女人吸烟在村子里是不耻的事情，但是爷爷到老了才说，她自己不想告诉我们，我们就不要再问，吸就是了，就当没看见。爷爷带头，维护她的尊严，而我却自作聪明的出卖了她。爷爷去世后，她自己就可以掌握财政了。但是依旧舍不得花钱，除了固定开销再就是让邻居大爷缝集帮她买烟叶，之外额外的花销她就不会有了。但是自从她老年痴呆后，大爷在她的炉子里看到了她把自己的钱烧的残渣。全家人都庆幸，幸亏是糊涂的她烧掉的，如果是她清醒时候不小心烧掉，她会把自己心疼病了。
村里的老人最怕过的就是冬天，北方的冬天又干又冷。今年村子才通了暖气。她到老有很多病，糖尿病，冠心病，心绞痛，脑血栓等大大小小有十多种病，但是因为她性格原因，就算有脑血栓，她每次走路就嫌弃拐杖是她的障碍，她会用两个手把拐杖夹在中间，一路小跑的赶路。我敢说，如果村子一群脑血栓比赛跑步，甚至可以不限制年龄和性别，她绝对可以拿到冠军。
有一次，一家卖衣服的店来村子宣传，说只要去听宣传的就可以拿到礼品，她夹着她的拐杖呼朋唤友的就去了，回来时候拿了一个碗大的盆子，边走边喊我嫂子;小红，快点，这个礼品有点大，我拿不动。嫂子出去一看是一点点的小盆子，哈哈大笑。
因为她脑血栓的问题，每到冬天她必要疏通血管，打吊瓶一个星期身体才会舒服。去年九月份时候，妈妈说，她又生病了，我以为像平常一样又要去疏通血管。这次打吊瓶打了半个月，医生说她的血管杜塞已经超过三分之二，动手术年龄太大，再加上有心脏病不太现实。所以多打一段时间吊瓶。国庆节时候我没有回家，但是妈妈说她身体还不是太好，我买了10月18从成都回去的机票，到家时候已经很晚了，去看她时候，她的屋子开着电视，她睡着了。第一次感到意外，是因为她居然开着电视睡着了，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浪费电。
第二天，我去她家看她，她两眼瞪着我说：妮儿，你回来了。你知道吗？在她的记忆里我就是在青岛，一直在青岛。我跟她纠正过很多次，我去四川了，读研究生了，你可以觉得我更厉害啦呀。她每次都记不住。每次都问我说，咱们村里谁谁也在青岛，跟你离得近吗？离得近好啊，相互有个照应，我说我在成都。她说在哪，我说青岛。我不耐烦了，一点不想跟她解释了。但是这次她看到我一点惊讶没有，两眼无神。也没有流眼泪，也不爱说话。每次回家时候，我都会来她家听她新闻播报，她会告诉我谁家什么时候出了什么新闻。但是这次她多余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大爷说，医生说这次她小脑萎缩特别严重，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一天有时候能吃五顿饭。
在家那几天我跟大哥哥带她去了小姑家，还有她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她很想念两个姑姑，但是到了小姑家，刚刚下车。小姑发现她大小便失禁了。小姑开玩笑跟她说：你这是憨了呀。她只很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小姑带我去买她换洗的衣服，遇到了小姑的婆婆，她婆婆说一会我去看看你妈，再不看我们亲家两姐俩可能都见不到了。我特别讨厌她说这句话，心里想，你死不死啊。咒你自己吧！小姑那天包了包子，她吃了两个，吃的很开心，小姑问她你吃了几个呀：她说一个是吧，我再吃一个，我可以吃两个。所有人拦着她。没让她继续吃，下午回到她家，我跟哥哥问她开心吧，她说别说话了，你俩太烦了。她第一次没有敷衍我，然后倒头就睡了。我去街上给她买了过冬的棉裤和鞋子，因为不知道她鞋号，给小姑打电话问之后才买。商场的人一直夸：这孙女真孝顺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孝顺吗？我都不知道她穿多大鞋。。。
又过了三四天，我突然发现她变好了，她说：妮儿，我没了啊，你快回学校吧，你这么忙。别在家里了，我陪她在胡同里晒太阳时候，我问什么她回答什么。人来人往时候她也主动打招呼，我特别开心，觉得她真的就变好了，就准备好了回去的机票，下午时候我给她送饭，刚刚推开嫂子家的门，我发现她用一只手扶着玉米盾，在看院子里原来她没能走到厕所就忍不住把大便解在了院子里，她两腿无力。告诉我，她不小心，但是便秘，因为她有很严重的痔疮，又是在是走不到。她特别无助的看着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说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愣了一下，回到屋子里拿了纸收拾好。笑着对她说，没关系啊，这下舒服了吧？她傻笑说舒服了，让我抓紧收拾好，不要给嫂子添麻烦，帮她洗好手，让她去吃饭。回到家后给爸爸打电话大吵了一顿，意思是再忙也要回来去带她去看病，如果不看病，我也不会再认你们。妈妈一直劝我说，医生都说，没有用，你能不能别这样，该回学校回学校。我在台子上哭了几个小时，被弟弟拉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回了成都。爸爸在北京回到了家，打电话告诉我说医生说，没有办法，说她这样输液会好的，而且最近状态都挺好，所以不要担心。就是会变得痴呆，没有其他的。我觉得痴呆也挺好，每天她就都会很快了不是吗？
但是没过几天，妈妈说她总是大半夜的自己开着怀在门口坐着，等。问她等谁呢？她说等你大姑，等这个，等那个。把她扶回家后，还是出来。今天她在胡同的小军家门口还尿了，尿完之后她回到家就躺下了。这一躺她就再也没有起来...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回成都之后到她病情再一次恶化，大概一个多月时间弟弟一直都是在学校请假跟哥哥和家人一直照顾她。有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和三个孙子，以及两个重孙子两个重孙女。唯独没有的就是唯一的孙女，我。
医生命令她，不让她吸烟，她就没有再吸，精神特别不好。我说买个电子烟给她吧，妈妈说还是算了吧，让我哥把烟继续给她，吸了一辈子，没必要现在戒掉。我给她买了一些饼干，都是无糖的，她一个没吃。
12月22号，妈妈说让我回家，她情况不好了。我无法接受，质问他们，不是说的没有什么事情吗？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呢？我开了视频，我怎么喊她，她都是在睡，大娘把摄像头冲着她说你看看是丽丽，她看到是我，睁开了眼，流了两滴眼泪，就又睡了。妈妈说，她好几天没有睁眼了。
23号，到家是晚上七点，之前时候我说过当时回家的心情，现在依旧清晰。我匆忙定了回去的机票，第一次坐飞机希望飞机出事，坠落，迫降，总之不管如何不希望清醒着到家。我不想面对。
我到家后，家里的大门已经贴上了白纸，她已经不在了。我躺在床上，痛哭起来，妈妈，一句话没说。我既委屈又自责各种心情让我无法面对她。嫂子没一会过来，拽着我大声喊，我带你去见咱奶奶，你看看她走的多安详。我走到她面前，第一次见到安静的她原来是这个样子。她走的特别安详，没有痛苦的挣扎，就像睡着了一样，跟平时比就没有烦人的呼噜声。可是我喊她她怎么也不搭理我，我就想哪怕是像电视上那样诈尸，该有多好啊。家人留我自己陪着她待了几个小时，把我喊到另一个屋子说，前几天确实有好转，不是欺骗你，发现不好的时候，家里担心分心承受不了见不得她难受的样子，所以都同意暂时不告诉你。她是今天下午三点半走的，临走的时候你给她在网上买的草莓，是她吃的最后一点东西，吃完草莓汁，一直不咽最后一口气，然后你姑说，你看丽丽回来了，她睁开了眼，看了一下，流了最后一滴眼泪，就咽气了。
她是在等我对吗？为什么要欺骗她我到家了？如果不欺骗他，我是不是还可以见到她最后一面？我一个都没问，只会不停地哭。
村子的习俗，没有结婚的女孩子不能守在去世的亲人身边，我妈我姑嫂子还有大娘不停的拽我让我走，不让我在她身边。我拼命的大喊，凭什么不让我在这儿，她不会嫌弃我的，我就不走！她们拿我没办法，但是开始吊唁的亲戚来看到我，都会把我喊出去，说我在不吉利。第三天时候，只要一来吊唁的我就去旁屋，没有我就跪在她的面前。我甚至无法忍受别人在陪陵时候有说有笑的样子，我觉得是对她极大的不尊重。我妈说，除了我们一家人，没人会悲伤，别人装都懒得装，换成别人我们也一样。
出殡那一天，因为我是未嫁的姑娘，不能跟着家人去墓地，只能送她到胡同。村里只要一出殡，街上的人是真的多啊。为了拦住我不去墓地，我妈专门“安排了两个人”在我的旁边扶着我，拦着我。我妥协了，看着他们走远，我冲着棺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旁边的村民在笑我：一个闺女家，怎么还磕头了。
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她难捱的日子，我没在。
我现在很讨厌回家，一到家，我会被她的脚步声惊醒。以为她又早起把剩饭倒给我后邻居家的狗，说到狗，后邻居的大爷说，奶奶躺在床上的前一天，他家的狗不见了，早上她去喂狗时候，发现狗丢了，她很难过，不知道剩下的饭要怎么处理。
我因为经常出现幻觉，就换了一个房间。去了家里最西边的屋子，但是去了西边的屋子她的脚步声没有了，就会偶尔听到她在大门口喊我吃饭，说快起来让我去她家吃饭了，我都说我不吃！其实每次冬天我开学时候她都会用塑料袋给我装好几个她自己腌的咸鸡蛋，咸到已经不流油，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给我们孩子们吃，我好想以后再也吃不到咸到哭的鸡蛋了。
今年过年时候，因为爸爸喝酒喝太多，我跟他说着说着没有控制住脾气，我们两个吵了一下，我很生气的跑了出来，准备去她家找她哭，说她儿子又欺负我了。可是走到门口，我突然想到
哦，原来她已经不在了。
她爱说的话就是，你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就差你了，你结婚后，肯定会嫌弃我，其实还指望你把我接到城里享福。我还没结婚，但是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高彩梅，她不在一年了，她来过这个世界。
胥丽丽赞赏